“关于我们所熟知的城市，我们以为我们了解很多，但实际上记录下来的并没有多少。往往过了很久，记忆里某一处开关打开，想起曾经发生过某事，想起某人，想起曾经看到过某个场景，但记忆中已经缺东少西——所谓时移事易、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等等，总有对不上的地方。我们就想挑一个地方，给它做一个档案。”

　　去成都的理由有许多许多，新周刊曾列举爱成都的100个理由：比如“成都话松软好听，就算是吵架也是像是谈心”“从成都驱车半小时到千古闻名的都江堰，可以一边看着岷江水自脚下滔滔流过，一边与万人同吃冷啖杯”，“成都的美食都快编成歌谣了：钟水饺，赖汤圆，韩包子，陈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龙抄手，红星兔丁”。

　　在那么多与美食、休闲有关的理由之中，有一条似乎有些默默无闻：“除了成都，再也看不到植物能如此旺盛地生长，所以成都是不用绿化标准来制约的城市。”这条理由的历史，也许比美食来得更悠久。根据一项统计，在《全唐诗》中写成都的诗歌有上千首，其中出现了近60种当地植物，包括桃花、松树、梅花、海棠、桑树等常见花木，还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这些不知名的植物。

　　来到成都，很难不注意到这里的植物。海子曾来游览，成都诗人欧阳江河问他对成都印象如何，他的观察有着诗人的独到和精准：“成都植物嚣张。”无独有偶，老舍到成都后，也惊叹于成都的鲜花：“最使我喜欢的，是街上卖鲜花的，又多又好又便宜。红的茶花，黄的腊梅，白的水仙，配以金橘梅花，真使我看呆了。”来自湖南的文史学家刘大杰说，来到成都的朋友，“没有一个不爱成都的花木”。

　　对于在成都生活已久的人来说，植物已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了。然而这也许正是成都作为一个“公园城市”应有的日常，植物是城市的气根和脉络，更是市民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2024年世界园艺博览会来到成都，无疑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从4月26日到10月28日，成都世园会用半年时间全面展示全球五大洲的园艺艺术，更重要的是，将中国本土植物、成都公园城市建设、成都人对植物的理解介绍给世界。

　　作家黄菊曾长期在上海、北京生活，八年前决定来成都定居。作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的前编辑，蜀地的地理风貌与生态环境是吸引她来成都的重要原因。这些年来，对成都人与植物共处的文化生活，黄菊有深入的体验，也逐渐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那年中秋，十五六个人在张原、汤芸家聚会。他们是一对夫妻，都在大学里教授人类学，还和两个孩子组建了家庭乐队“原汤抄手”。三楼的书房里，几位记者、作家、书店人聚在一起讨论时事。书房外是露台，西侧，两位刚从剑桥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大学学成归来的人类学博士围着张原探究学术动向。东侧，汤芸与音乐人贾锦江、大米即兴合奏。露台外，一个日式风格的枯山水庭院，凌霄花攀爬着西侧的围篱，两棵杜鹃、一株红枫沿石径蜿蜒，尽头处，一排翠竹拦住去路。疏朗，沉静。

　　△成都温江某小区天空农场建在五楼停车库楼顶，小区把屋顶农场打造了成业主的后花园，给喜欢种菜的业主配发种植箱，统一到编号，让业主体验城市农夫乐趣。（图/视觉中国）

　　晚风吹拂，风里夹着书房内火锅的麻辣味，露台烧烤架上的红薯味，还有二楼花园里，孩子们的嬉闹声。那是一个怎样的花园啊！梅、兰、竹、菊、栀子、金桂、腊梅、樱桃、金合欢、罗汉松、葡萄架、月季、玫瑰、夜来香……几十种花草树木，疏密有致地排布在不大的空间里。孩子们在其间捉迷藏，能听见声音，却总也找不到身影。一片密林，生机勃勃，蓊蓊郁郁。

　　里边说着萨义德，外边谈论着韦伯，贾锦江温柔的吉他声，海浪一样托着一里一外两个“文化之岛”。那时，我们刚从北京搬回成都。这样不同领域读书人的聚会，在北京很多，但这样读书与生活同在，自然与文化同在的场景，却像成都独有。一切太过美好，有些浓得化不开，我们背离人群，走向庭院，让混杂着凌霄花、杜鹃树和翠竹味道的晚风，一点点化开这太过幸福的屋顶盛宴。

　　后来，还是在这个屋顶，我们有了更多聚会：有时探讨佛教石窟艺术，有时讨论自然圣境，另一旁，有人吹箫，有人抚琴。每至兴致浓处，大家总习惯走向庭院，吹晚风，眺望满城灯火，辽远又寂静。庭院里，植物之美使我们谈兴渐浓，植物之静又使我们留有余地。

　　△成都一位市民用业余时间在自家楼顶打造了一个花园，每到花开时节格外漂亮。（图/视觉中国）

　　在成都，这样的屋顶花园还有很多：贾锦江和大米的屋顶花园里，周五有合唱，周六有音乐讲座；书店人熊燕的屋顶花园，有书店，有餐厅，有数不胜数的活动——茶会、画展、写作、观影；画家西门媚的屋顶，一年四季轮换着不同的植物主角，很多都被她画进了画里……我家也有屋顶花园，春去秋来，我们在花园里剪花插瓶，在这里晾晒衣服，还为小鸟做了餐厅——将牛奶盒掏空，在里面放小米、面包屑，供经常造访的鸟儿们充饥。年复一年，我记录着每种花的时序，像阿来写《成都物候记》那样，记录这一方天地里的物候。

　　我们甚至有个名叫“屋顶花园Citywalk”的微信群，时时讨论植物的状况——微风中，朱顶红摇曳生姿，蓝色风暴楚楚动人；也讨论文学作品里、绘画里、人类学的传说里，它们的角色。

　　就是这样，你如果问起植物，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屋顶花园。因为在成都，植物从不远离我们，人们种养它们，凝视它们，也在各自的作品里，再现它们。

　　从家到学校，我家孩子上学的路只有六百米。这六百米，由三段无名小巷和上百种植物构成，一条名副其实的植物小径。

　　先是一排昙花，十二盆，一楼八十岁的奶奶养的。每年秋天昙花开放时，每盆都挂着二三十朵白色幻影般的花朵，整个院子的孩子们都凑在跟前，等着夜里九点的“昙花一现”。在一片惊叹声中，昙花开了，又谢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奶奶摘回去炒鸡蛋、炖银耳汤。

　　△成都市金牛区马鞍街一小区楼顶露台，年近90岁的文成信夫妻种养了53年的昙花盛开，吸引了不少民众前往观赏。（图/视觉中国）

　　再是一棵桑树，四层楼高，从右岸院子里伸出墙外来。每年三四月，看着它发芽，长叶，结出桑葚，桑葚绿了，更饱满了，乌黑了，直至掉下来，把地面染黑。

　　左岸院子伸出一棵樱桃树，枝繁叶茂，春天起风时，白色花瓣随风撒落，巷子口的邻居在下面摆了麻将桌，落英缤纷中，不时抬起头来感叹一声：“这个花才好看哟！”待四五月樱桃成熟，满树红色果实下，他们打会儿牌，吃会儿樱桃，每有路人经过，便摘下一把相赠。

　　△“开往春天的列车”准时发车，成雅铁路高速列车穿过油菜花海。（图/视觉中国）

　　一个边长五十厘米的等边三角形花坛，因为旁边干杂店老板娘的精心打理，每年也有十几种蔬菜和花草从里面长出。每日路过，一直视而不见，直到那年冬天，我前一晚丢弃的腊梅被她捡回种上，来年春天，竟然开枝散叶，长成一棵小树。

　　这条六百米长的植物小径，是花园、果园和菜园的完美融合，由老百姓自发打理，自由享用。阿来曾在《成都物候记》里畅想过一个理想城市的样子：每条街巷都种满果树，待果实成熟，街头巷尾全是果香。不就是这条植物小径的样子吗？而这样的小径，在成都随处可见。

　　作家杨云苏在《幸得诸君慰平生》一书里，这样写到成都老百姓与植物的亲密关系：“凡雨过天晴，巷口必萦绕着黄桷兰香。买菜路上又叠着栀子花香。街角人家窗口又泼出茉莉花香。回家未及敲门，门缝里溢出晚香玉的芬芳。对过家种米兰，香味清淡却始终追着人不放。楼上阿姨家后阳台垂下数蔓金银花，刚赞一句香，她就谦虚说已经不香了，哪比得上前阳台刚开的含笑？”而她书名里的“诸君”，无他，就是植物。

　　老百姓以这样的爱美、惜物之心，用植物精心打理着每一个可以利用的角落：路边的花坛、家中的阳台。关于阳台，杨云苏这样写道，“现在的阳台是一个玻璃结构的绝壁，全属于我们。没给阳光和雨水留地方。我们曾经的阳台上每天都有故事。冒芽了，抽条了，开了，合了，有香味儿，结果了，死了，又冒芽了。城里的四季大半在阳台上。”所幸，成都的阳台还是“曾经的阳台”。

　　杨云苏网名“故园风雨前”。园，园林也。但她的园林，既非皇家园林，也非私家园林，就在生活中，包括住宅楼下的小块花篱。凡是有意识造景，造出来后又历经时间的打磨，和自然达成平衡的，就叫园林。这是更广阔的园林。依此标准，成都街头那些“曾经的阳台”常见的100种植物，那一条条植物小径，哪个不是最初有意造景，而今与自然达成平衡的园林呢？

　　阿来在《成都物候记》里写梨花、玉兰、海棠……我最喜欢的，却是两个场景——“是太阳钻出云层的一瞬间，所有的花都在被照亮的同时，闪烁出光华，把这个城市会在一段假寐般的沉静的中午，把府河两岸的桥，水面，路灯柱子......都一下照亮了。很快，云层又掩去了阳光。奇迹般的光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归到原样。”

　　以及栀子花开时，两位钟点工去他家打扫卫生，“这两位中年妇女都各自别了两朵栀子花在身上。随着她们走动，隐约的香气便在屋子里四处播散，也时时飘进书房”。

　　前一场景不涉及任何具体植物，只是写，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城市像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被自然之神眷顾了。后一场景则写，所有人的爱美之心。

　　四月十七日，茶人石鸣在一棵绣球花树下和友人喝了一杯茶。“花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木绣球，花开满枝，繁盛时朵朵若雪，这两天到了花期尾段，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在木绣球花下。取了一泡古树白叶，让它迷人的花果香和稠滑清甜的茶汤，去陪伴木绣球的优雅退场。”同一天，《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四月刊上市，封面是自然摄影师董磊拍摄多年的康定木兰王。

　　△左右滑动查看，成都铁像寺附近，市民喝茶享受春日惬意时光。 （图/视觉中国）

　　从读书人到老百姓，从城内到城外，成都人爱花惜花之深，可见一斑。但这并非新事物，而是这座城市由来已久的传统。“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华”“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历朝历代，太多文人在这里留下歌咏植物之美的诗篇。杜甫寓居成都时，写植物五十八种，最爱桃花和梅花。薛涛则钟爱海棠，那时，锦江两岸遍植海棠。唐宋期间，成都遍布花市，以二月初二的“小游江”和四月十九的“大游江”最为热闹，前者即男女老幼出城赏花踏青，后者则拜祭浣花夫人，游览杜甫草堂。而近些年，从一环内的“老成都”到整个绕城绿道，新成都的每个角落都被用心造景的“园林”点缀着，一个真正的公园城市。

　　凡此种种，得益于人们的闲情雅致，也得益于成都平原的气候，无酷暑，少冰雪，多夜雨。关于这气候，杨云苏形容得最妙：“故乡的地面常有奇怪的现象，毛毛潮。像人们形容娇嫩肌肤的一句话：能掐出水儿。天上又没雨雾，不晴而已。潮湿更像是一种气氛，阴沉沉的快乐气氛，是悬铃木、苦竹、酢浆草它们促膝密谈、蜚短流长的气氛。”

　　植物在成都，得天时、地利、人和。与其说，成都长在公园里，不如说，是公园里长了一座城。这样的植物理想国，难道不是世园会的绝佳选择吗？

　　来成都世园会，我们看的不仅仅是一场关于园艺与植物的博览会，更是一座公园城市的绿色梦想，一种与植物共生的市民生活。如阿来、黄菊、杨云苏等作家所说，成都是植物的理想国，与植物共处，是成都市民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

　　国际园艺生产者协会（AIPH）秘书长提姆·布莱尔克里夫认为，要办好世园会有两个关键要素——园艺植物本身和推广服务，而“成都在这两方面都做得很到位”，将一个布展专业、内容丰富的园艺展会带到了成都人的家门口。这是成都建设公园城市示范区的又一个里程碑。

　　在成都世园会上，游客不仅可以看到主办方与法国蒙彼利埃、英国曼彻斯特、国际竹藤组织、美国康奈尔大学植物园等国外城市和园艺组织共建的113个室外展园，还可以在温江区、郫都区、新津区、邛崃市4个分会场，了解四川本土的园艺艺术和特有物种。

　　在邛崃分会场——龙门山生物多样性博览园，游客将会看到成都世园会吉祥物“桐妹儿”的原型——珙桐，这是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而龙门山位于中国重要的自然地理过渡带，是全球36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记录有植物2965种、动物775种。行走其中，满目葱绿，鸟鸣山幽，时有奇花异草，也不难看见林麝、毛冠鹿、乌雕等珍稀野生动物。

　　成都的任何季节，都拥有世园会水准的城市园艺环境。从龙门山到龙泉山，从岷江到沱江，成都的山水之间坐落着数不清的公园、森林、林盘、湖泊、湿地等动植物生境，人居建筑点缀在绿树与鲜花之中，通过无数条便捷的绿色通道，把成都变成了一个公园城市和花园城市。

　　△成都青龙湖湿地公园被各种绿色植物包围着，生机勃勃，鸟语花香。（图/陈亮）

　　截至2023年年底，成都天府绿道已累计建成7003公里，去年还新改建“回家的路”社区绿道1003条，把整个成都连成了一个适宜步行和骑行的绿色公园。而成都道路和高架，往往都有绿树成荫的行道树，路边花坛各色鲜花盛开，像绿色的毛细血管一样，让整个城市充盈着绿色与花香。世园会开幕的季节，恰好是成都月季花的盛开期，穿过二环高架的游客将会看到“花重锦官城”的实景图。

　　来成都世园会，最重要的事情或许不是欣赏珍稀植物，而是通过大小公园、横街窄巷和天府绿道，漫步在这座公园城市的植物宇宙中，像成都人一样生活，用一方、一盆、一棵、一朵、一叶植物点亮自己的生活角落。